乔木。

【云天明/程心】扑火

“人大概都是有趋光性的，他们喜欢义无反顾往火里扑去。”

在遇到程心的每一刻，云天明都深知这句话有多么贴切。程心，他在自己将要枯萎的心里给她悄悄划了一片净土。她总是那么天真又不自知地毁掉所有的根基，可他仍走火入魔，倾尽所有只为让她这朵花绽放。

于是，安乐椅上，仅仅只是她的泪眼朦胧，他就缴械投降了。

“好，我去三体星系。”

被三体人截获时，他有想过被千百万种酷刑方式折磨。出乎他意料的是，他们只是给他在熟悉的三维空间里划了一亩地，让他耕种，让他像一个正常的地球人活着，唯一的条件是不能向人类透露任何关乎拯救地球的有用信息。

过了很久，云天明才意识到，这就是三体人针对他的酷刑。他本就自闭，不爱说话，正因为对人类生活失去希望，才选择了安乐死。现在叫他一个人在酷似地球的农田里过无止境的一辈子，若这不叫折磨的延续，那还叫什么？

最令他痛苦的是，三体人一直在重复给他放关于程心的视频。他看她是怎么被迫当上执剑人，怎么被迫让黑暗森林威慑结束，怎么被人们辱骂又欺负，怎么失明又无家可归。一日复一日，他眼睁睁地看她澄澈的目光渐渐失去光泽，就像超新星爆炸之后的零星散落，终将没入如黑暗森林一般的死寂。

他的程心，不应该露出这样的表情。他的程心，应该就像两个世纪前的大学时期，眉眼温和，在缓缓流淌的溪边，伸出玉手指向那被风吹得有些东倒西歪的纸船，轻声在他耳边问道：“天明，你还好吗？”

他恨自己。如果没有那颗自己送她的星星，如果她不认识他，那她……大概还是可以一展笑颜的吧。

他跪在田埂中，狠狠握拳，指甲陷入皮肉，鲜血直淌。一阵寒风吹过，一小片麦穗擦过他的眉心，瘙痒得很，直叫他落泪。从几百公里被拉到四百个光年的距离，他对她的爱对她的痴狂，从三体星系到地球再回来，一直一直都是超光速。

三体人对他用尽了酷刑，却唯独消灭不去他对她超越时间、空间、维度的斯德哥尔摩痴恋。而正是这么一份近乎绝望又病态的感情，终于促使一生都在沉默的云天明，冒险写下了那些关于宇宙规律的童话故事。

只可惜，程心对云天明的爱和云天明对程心的爱，穷尽几生几辈，都不可能对等。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，程心的力量在于她能使人沉沦在她强大的共情能力里，就像甜而不腻的甘泉，人们的思绪如同忽然从林间落下的枝叶，舒服地飘在这一片清凉中。他知道她在乎他，就像她在乎她生命中所有人一样，无论她对他们怀揣的是剧烈的恐惧还是一片淡然之心。

别人说她是圣母也好，说她是人类毁灭者也罢，在云天明看来，程心就是程心——她只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被错误的人选中，然后做了一个在那个时代看来，错误的决定。

可是无论在哪个时代，罗辑也好，程心也好，云天明也好，有谁是真的乐意被推上风口浪尖？尤其是在黑暗森林威慑建立后，人类对三体不再那样恐惧，着眼未来的同时，又开始回望过去。一时的安逸让人们忘记了危机纪元的紧迫感，他们开始指指点点，痛斥辱骂，把自己放到上帝的视角，以为这样就能俯瞰整个宇宙，以为自己就是所有世界的最终主宰者，可以对所有的已知和未知指手画脚。

人类放弃了罗辑，放弃了黑暗森林威慑，明明都是自己做的决定，却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程心身上，仅仅只是因为她正好是执剑人。

“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，傲慢才是。”

云天明对程心的爱付出的巨大牺牲，最终还是被人类自己滥用了。有时候云天明也会想，人类文明最终覆亡的原因，究竟是爱太少，还是恨过剩？

但是程心逃出来了。对于云天明来说，这比什么都重要。也许在别人看来，他在三体卧底是为了全人类的福音；可是如果没有程心的存在，那他也只会在那无人问津的田埂里，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。

他还是会心痛，他知道自己没有完成程心的心愿，尽管程心根本不会这么想——她会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，不给他留任何一丝懊悔的余地。这是比黑暗森林威慑结束更深的伤痕：他和她共同承担的、没能拯救人类世界的责任。

太阳系被二维化压平的那一刻，他的心也跟着她一起死了。在他送她的那颗星星的上方，他离她那么近，好像轻轻一伸手，他就能触到那日日夜夜在梦里嗅过的她的秀发。他想抱抱她，给她那一点那不复存在的温暖。他知道她也在思念他，知道他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，知道她和他一样，渴望穿越时间空间的限制，踏过精神崩溃的边缘，只想紧紧嵌进彼此的怀抱。

活着的一千多年里，云天明第一次清晰地体会到，“幸福”是怎样一种可以啃食整块心脏的、夹杂喜悦的痛楚。即使突如其来的黑域硬生生地将他们扯开了一千八百万年，云天明也懂得了咽下苦涩，不再渴求更多。他只是没日没夜地仰望星空，看每一束进入黑域的光蓦然消失，眼神深邃，沉默不语。

“怎么啦？又在想程心？”艾AA在他身边蹦蹦跳跳，冲他挤眉弄眼。

云天明回过神，看这个灵动活泼、已经成为了他妻子的女人。艾AA笑起来时，眼纹微微浮起，一缕一缕悄悄和发际接起。她抬起头来，和云天明对视。许久许久，云天明从她的眼里看见了迸发而出的五彩绚丽，与被黑暗包围的群星一起，共同跳动、闪烁。

“这是程心心心念念的世界啊。”云天明回过头去，对妻子抿出一丝浅浅的笑意。

没过一会，沉默笼罩了他们的周身，在他们紧密的距离间蔓延开来。艾AA朝云天明又走了一步，轻轻地将头搭在他的肩上，握住他逐渐冰冷的手。

“别担心，她一定会幸福的。”艾AA伸出左手，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，和一道转瞬即逝的白亮流星重合。

云天明回握住艾AA的手，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，坚定地重复道：“她一定会幸福的。”

他从未奢求能够和程心度过任何一生，这对他来说，他承受不了，也渴求不起。活在他送给她的星星上，身边是她最好的朋友，他们共同望进那深不见底的一千八百万年，对于云天明来说，何止是满足了一个毕生的心愿。

思索至此，他将艾AA揉进自己的臂膀里。

就仿佛紧紧地怀抱住了程心拼尽一切去爱的大千世界。

end.